爱迪生:【系列文化散文之一:消逝的老行当---锢戮锅】_AMP

我出生在一个典型的手艺人家庭,自然对手艺人有着特殊的感情。爷爷和父亲都是身怀多种技艺的典型手艺人,他们的锢戮锅手艺和从业经历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了极深的印象。至今,父亲依然较为完整地保存着爷爷传下来的那套“作仗”,那是两代人曾经大半生辅以谋生的依靠。所以,对于锢戮锅这一手艺行当我并不陌生,可谓眼熟能详。

锢戮锅并非我爷爷和父亲那时的主业,基本属于在工余或农闲时操持的个人副业,凭辛苦挣一点日常的零钱以贴补家用。记得幼年时,常见爷爷将那锢戮锅的一应“作仗”拿到院子里,选一处宽展的墙根整齐地摆列出来,旁边自然是几件铸铁锅、盆、火圈、火盖之类待锢、戮器物,我便知道这是又有活儿干了,每当这个时候我便满怀兴奋和好奇地围在一边观看。

首先值得一提的是那套最打眼的----锢戮锅行业专用“百宝箱”,也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一只多功能风匣。通观细览,每一处都是那么精巧别致,都是艺术品般的匠心制造。如今正式研究其结构和工作原理,依然为制作匠人那别出心裁的设计而赞叹不已。爷爷传下的那套风匣,整个箱体约宽19公分、长46公分、高41公分。箱体约五分之二以下是风匣,由一块横向伸出约寸许的木檐板与上部隔开。两根中指粗细、约40公分长的圆木鞴杆绵滑锃亮,平行穿入风箱前面粗细相当的两眼圆孔,前端由一根约15公分长、拇指粗的椭圆木棍竖向卯榫固定作为推拉的抓手。伸入箱体内部的一端固定在与风箱内径截面略小的堵风板上,堵风板是一块与箱体摩擦部位四周植满鸡毛以达到密封效果的“活塞”式组件,一推一拉间产生气流带动箱体前后各两个进出风口内的四只小风舌“叭嗒叭嗒”作响,箱体内便呼呼生风从左侧风口吹出。风匣木檐版上部是一层小型抽屉,前后分为两节,藏于里面的一节为暗屉,主要用来存放干活挣来的工钱及重要单据之类不愿为外人所见的私物。外面的抽屉则存放铁锉、剪刀、镊子、火柴、香烟、零币等碎小物件。抽屉下面暗藏机关,须从前面风舌孔洞内伸入手指解除机关方能打开。抽屉上装有精美的拧纹拉环,并有扣件可以挂铁链锁具防盗。整个箱体左右两侧各由两片约二指宽、不足半人高的竹片呈三角形兜底固定,上端交于一体用横轴铆固,横轴上同样穿一只拧纹铁制小环,作为手提或肩挑的吊环儿。

常见挑子的另一端则是一个敞式木箱,叫做“炉斗”,同样用竹片做成提篮状以便肩挑或手提。箱内主要盛放火炉、炭铲、铁砧、拐钻、各号铁锤等较大工具和各号钻头、铆具、坩埚、舀子、按火、圪擦、灰膏、蚂蝗、碎铜铁片、铜铁丝段、铁钉、马蹄铁之类物件。这与“百宝箱”比较略显俗气了些,但正是这一雅一俗的搭配和两手粗糙但身怀绝技的锢戮匠一起塑造了这一手艺行当的完美形象组合,成就了手艺人充满传奇色彩的风雨人生。外出“盘乡”时,两件木箱用一根手腕粗细的扁担挑着,吱吱呀呀、晃晃悠悠走南闯北,伴以“锢-戮--锅---”一声声悠长的吆喝,一度时期成为城乡街头一道亮丽的风景。

我至今依然清晰地记着幼时跟随爷爷在老城里走街窜巷揽活儿的情形。爷爷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听着那一声声抑扬顿挫的“锢-戮--锅---来”吆喝声,觉得优美极了。那声音瓷实而悠扬地穿过三街五巷,早有老人们把需要“锢戮”的器物拿出来,等在大门外或小巷口探头张望。爷爷好像跟谁都很熟似的,谁见了都微笑着互相问好打招呼,往往走不了几条巷子,就能揽四五件锅盆或火圈、火盖之类器物。每收到一件爷爷都依大小摞在一起,重新背在肩上。有时我也凑上前帮忙,但毕竟年龄小,这活儿自是轮不到我的。

回来干活儿时,按照习惯的做法,先是拾柴打炭点燃一只筒形的特制小火炉。用一根寸许粗、尺余长、大头小尾的风管与风匣的吹风口连接起来,一边用小火铲攒拢燃着的柴炭,一边手捉鞴杆“叭哒叭哒”拉一阵子,待浓烟过后炉中炭火便呼呼窜起火苗。爷爷转身拿起有破洞需要修补的锅盆查看破损部位,经常会用一把尖尖的小锤“叮叮当当”地敲击一番,以震落或剔除锈蚀严重的残体,敲出新茬口以备修补。有时我也趁大人忙活的空档,忍不住偷偷拉几下那溜光绵滑的鞴杆,听着“叭哒”声声,看看火苗腾起,简直兴奋极了。待炉火燃旺时,爷爷从“百宝箱”里取出一只“坩埚”来,再从“炉斗”里拣几片碎铜或敲碎的小铁片,按铁锅破洞大小取适量放入“坩埚”。又用小火铲在炭火中间扒出一个小坑放入“坩埚”,再将炭火攒拢覆盖其上,随手开始节奏均匀地拉动风匣鼓风使其升温。看见我兴奋地跃跃欲试,爷爷便干脆交给我完成这项“作业”,自己转身取出下一步需要的工具。在我“作业”的过程中,爷爷总会提醒我要平衡节奏以满足“坩埚”持续升温的需要。等到据经验掌握接近熔化的时候,爷爷将所覆碎炭拨开,只见那原本黝黑的铜或铁片在“坩埚”里明显变红软化,再由通红到亮艳的橙红,直到完全融化为熠熠闪亮的金属熔液。按照爷爷的叮嘱,此时如果继续加热就会连“坩埚”一同熔化,所以这个时候拉风匣的节奏务必要放慢,改成似歇还拉的“文火”以恒温。又见爷爷拿一块满粘油污的废旧鞋帮脸儿,在左手心里窝出一个小窝来,撒些湿糠衬底,右手拿一把半尺长的火钳夹一只小勺状的东西,后来才知道是“舀子”,先在“坩埚”里将浮在表面的残沫撇去,又舀适量“熔液”倒入左手上鞋帮窝成的小窝儿里,同时晃动手腕将熔液团成一只刺眼的小火球,迅速从锅底的破洞外将“火球”伸进锅里,再拿一只圆柱状布卷用齐平的一端在锅里对准“火球”一按一擦,与内壁抹平,破洞立马完美地补上了。待稍冷却,又用另一只布卷沾一点油灰混合的灰膏在补好的地方认真擦拭一番,再翻过锅来在外面用黄泥涂抹一下,活儿就算完成了,这便是“锢”锅的整个流程。

后来听父亲说,按照行话,那“坩埚”和“舀子”是用三分之一的坩土、三分之二的焦炭粉碎和泥捏好烧制而成,可耐1500余度高温;那个布卷叫“按火”,手心里盛放熔液的废旧鞋帮脸儿叫“衬子”或“衬手”;熔化铜、铁水一般用筒炉,打制“蚂蝗钉”的时候用“纱帽”炉,为了便于外出携带,经常只拿一只小炉。这些都是“锢”锅的必备工具。“锢锅”的过程并不复杂,但技艺不可小觑。炭炉的火候、熔化的温度、锅孔的大小、熔液的多少、“按火”的时机等等,紧要处就在那一眨眼间,都要拿捏得恰到好处,双手配合默契,方能一气呵成,完美而不留缺憾。

与“锢”锅相比,“戮”锅就显得程序繁杂了些,需要掌握的技艺和技巧颇具奥妙。父亲说,打“蚂蝗”是钉锅学艺要过的头一关,要靠细心和悟性,全凭心灵手巧,笨手懒脚不行,打不了“蚂蝗”的钉锅人只能算个“半截手”。“蚂蝗”材料一般是废旧钢筋、八号铁丝、马蹄铁等,先将“纱帽炉”生起火来,等到退去浓烟,再用半尺长的火钳夹起铁丝或蹄铁在怀前的铁砧上敲打平直,然后搁在火上烧。“纱帽炉”的好处是像纱帽翅一样炉体两侧反向平伸出约四五寸长的小耳台,便于平稳地托起炭火上烧着等待打制的长条材铁。父亲介绍的时候,我在记忆里努力搜寻幼时见过他们现场打制“蚂蝗”的场面,那情景依然历历在目。先是将长条的材铁打成适当粗细,然后用一只约二三寸长、一头扁平而有刃的钢“截子”均匀地截成寸许长的小段。左手用火钳夹起任意一段放到火上烧红,衬到铁砧上来回灵活地调换着角度,由右手执铁锤反复锻打其一端成四棱尖状,随手在铁砧上对准要折钉腿的部位用锤打出折弯,然后平放打砸起“肩”,再插入砧角的小孔上轻敲折弯呈直角。另一端钉腿依样照打,两条钉腿分别一次成型,最后侧立调整钉腿到横平竖直,成品貌似现在的“码钉”。整个过程更是趁着火候,动作干净利落,往往眼里还没有看够,一只精巧的“蚂蝗”便出手了。如今想来,那打制好的成品一只只泛着铁蓝铁蓝的光芒,仿佛静憩的蓝蝴蝶般扎着堆儿煞是好看。父亲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蚂蝗”好不好,“色、肩”很重要。对,一看“色”,二看“肩”。泛蓝色的“蚂蝗”软而韧,好用;乌黑色的硬而脆,干活不趁手。符合标准的“锔子”两“肩”起翘,经过“开蝗”的两只钉脚从倒扣的锅外伸入裂缝两边钻好的钉眼儿里,用锤子砸几下,正好将钉眼堵得严丝合缝,这样铆固才不会渗漏。如果两“肩”下耷或没有打出“肩”来,用锤子砸时没有余地,受力正好在锅上,不是把锅砸烂,就是堵不严“锔子”眼儿,一定会还渗漏,达不到“锔”锅的效果。说这些时,父亲十分自信地说,虽然几十年不做了,我要是再把钉锅摊子支起来,肯定还能打好。对此,我深信不疑,父亲的心灵手巧是颇为称颂的,忽然有一个念头,一定要安排一个合适的时间,再看一看父亲亲手打制“蚂蝗”和钉锅的手艺。

钉锅的做法,主要是针对出现裂缝或“帮、沿”断裂成几瓣的铸铁锅盆,用“蚂蝗”“锔”合加固。对于断裂脱落的则直接在拼缝两边按照一定距离整齐地钻出两排钉眼来,用“蚂蝗”铆固。对只有裂缝而尚未断裂脱落的锅盆,则要先顺着裂缝除去锅底的煤黑,再用小锤沿着裂缝轻轻敲打听音辨别裂缝的深浅,然后根据需要依次钻眼用“蚂蝗”铆固。钻眼儿的过程是先将铁锅用砖头靠墙根支稳,要钻的部位在地面用砖木衬平垫实,然后取出拐钻上牢提前磨好的四棱钻头朝下抵在锅内要钻眼的部位,拐钻尖尖的另一端直立朝上用一条一端插入墙缝孔洞的“压杠”固定,抬腿骑跨并弯腰以适当力量压牢拐钻,一手护住“压杠”,一手摇动拐钻,一般要在钻眼的部位稍淋几滴素油以给钻头降温确保钻眼顺利进行。压杠是必不可少的重要工具之一,其中一端装有三四寸长的一截细铁棍儿,便于插入墙缝,同时在朝下弯曲的一面装有一条五六寸长的扁铁,表面整齐地冲好一排小圆坑,这便是用来配合固定拐钻尖头的凹坑。还有一件貌似勺头状的厚铁碗儿,拳头大小,这是正面钻开眼后,再从反面修整钉眼时代替“压杠”使用的工具,因其小而灵活,握在手里就能随意使用。钉眼钻好后,先从“炉斗”里选择大小适合的“蚂蝗”上铁砧“开蝗”后从锅外穿眼轻轻打入“蚂蝗”,每一只都要认真敲打契合严实,在锅里伸进钉尖的一端,将长出的一截打弯,用“截子”剔除,只留矮矮的一点突出钉眼,然后用小号的扁担锤细心铆成蘑菇状,边铆边用手指摸摸,直到与内壁尽量齐平且光滑为好,全部铆完后,再用灰膏“圪擦”一番,如此绝无渗漏,简直“修旧如新”。对这些精彩的手艺和独特的工序设计,我不得不由衷感慨人类发明创造的智慧,在不断丰富的社会生活实践中真是发挥得淋漓尽致。

我见过的传统“锢戮锅”做法一般有四种:一是用熔化的铜、铁水补锅孔;二是用特制的“蚂蝗”钉锅缝;三是用适当粗细的铜、铁丝铆沙眼;四是用打制成蘑菇状的铜、铁片里外铆合堵小孔。上述四法统称“锢戮锅”。也有人把“锢戮锅”手艺人叫作“小炉匠”,因其常携带一套小型的化铁炉、风箱和砧、钳、锤、钻等工具箱走村窜乡“产活器”而得名,这是旧时汉族民间对补锅、钉锅人传统的一种叫法,朔州地区俗称“钉锅的”或“锢戮锅的”。

“锢戮锅”行当在北方地区分别有“锢露、锢路、锢漏、箍漏”等几种不同的叫法。据《辞海》:锢,以金属熔液填塞空隙。《汉语大词典》载:“锢漏,或作‘锢露’,亦作‘锢路’”,均解为用金属熔液堵塞金属器物的漏洞。又见《说文·金部》:“锢,铸塞也”。明杨慎在《艺林伐山·略记字义》中解释:“锢,补釜隙也”。《朱子语类》卷七三:“如鑪鞴相似,补底,只是锢漏。”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诸色杂卖》:“其锢路、钉铰、箍桶……则管定铺席。”《汉书·贾山传》有“合采金属,冶铜锢其内,桼涂其外”之说,可证至少在《汉书》成书之前或同时期已有“锢”这样一门手艺存在。又据《辞海》:

戮,通“勠”,并、合之意。《国语·吴语》:“今伯父曰:‘戮力同德’”,韦昭注“戮,并也。”

另见《汉语大词典》载:箍,围束,也指用以围束的圈状物。《朱子语类》卷二十九:“如一个桶,须是先将木来做成片子,却将一个箍来箍敛”,所以“箍漏”即围束止漏的意思。其实说到底,这一手艺无非“补孔”和“锔缝”两种情形,“锢、戮”兼有“补孔”和“锔缝”两个意思,所以这样定位和命名较其他说法更加中正、准确一些。

听父亲讲述,当地从此业者十之八九是“河南武安人”,少数掌握这一技术的本地人也几乎全部源于武安师傅传授,曾有盛传“凡有人烟的地方,就有武安锢戮锅人”这一说法。那么,这一行当具体源于什么时候?何以如此“武安”远播?

笔者认为有必要从“锅”的演变历史和冶铁业的发展追根探源。相传石器时代,人类远祖学会用火之后,最初是在石堆里或石板上把食物烧烤至熟而食,后来发现原地烧过的土质特别坚硬,便尝试发明了用陶土烧制的陶器作为原始的炊具使用。青铜技术的出现和应用,使人类使用生产生活器具进入了一个新的文明层面。据三国谯周《古史考》:从“黄帝作釜甑”,“始蒸谷为饭,烹谷为粥”起,人类就有了锅釜。史称“釜、镬”即为锅之滥觞。据《辞海》载:“釜,炊器。敛口,圆底,或有两耳。其用如鬲,置于灶口,上置甑以蒸煮。盛行于汉代,有铁制的,也有铜和陶制”。“镬,古时指无足的鼎,今南方话‘锅子’叫‘镬’。”我国冶铁业兴起和应用始于商周,到春秋战国时期,随着生铁冶铸、柔化等技术的日益成熟,铁器由最初主要涉及制造兵器和农器领域逐渐普及到农业和手工业方面。但由于最初铁矿产量相对较低,因此铁器极为珍贵,直到汉代仍由国家“盐铁专营”。铁锅作为重要炊具之一,其使用效果已远远优于陶土或青铜制作的“釜、镬”等原始制器,亦因其产量有限,一直贵为“王谢堂前燕”而无法“飞入寻常百姓家”。

在史料研究中,我不得不感慨万千并对我们祖先创造的灿烂文明肃然起敬。中国无愧于人类历史长河中最悠久的文明古国之一,也绝对是较早拥有对人类文明进步做出巨大贡献的发明和制造王国之一。

可惜笔者掌握的史料有限,实在无法推知铁锅普及民间的准确时间,但还是作了一个大胆的假设:随着社会经济的进步,历史发展到某个较早的特定时期,应有相当一部分积累了一定财富的商业和手工业主“近水楼台先得月”,成为传统贵族阶层之外率先享用铁锅的人群,并由此打开缺口,逐渐向民间推而广之。1987年在广东临近发现的宋朝沉船“南海一号”上,发现不少铁锅和丝绸、瓷器一起,居然同为奢侈品而远销海外。查阅历史不难得知,这片海域正处于当时繁盛一时的“海上丝绸之路”,是宋朝和外洋海外贸易往来的必经水路。一度时期,铁锅成为许多外国人呈现身份的奢侈品之一,个别欧洲君主,居然珍藏铁锅并视为“传家宝”。雁荡山能仁寺现存最大的古代铁镬,据内壁铭文记载为民间善缘人士筹资铸造于北宋元祐七年(公元1092年),虽自称“浴镬”,但足以证明,铁锅在当时甚至更早时期已为民间广泛使用,成为寻常百姓家庭的重要炊具而沿用至今。

遥想冶铁业初兴之时,武安作为赵国都城邯郸和殷商古城安阳两大商业城市近邻,以其丰富的铁矿资源和相对成熟的冶铁制造技术,自然成为邯、安两地手工业制品的直接货源采购基地。据史料记载,当地冶铁业在西汉武帝之前便有官营和民营两大分工:官营主要为官军锻造兵器,民营主要为老百姓打制生产工具和生活用具,冶铁业就是当地手工业的支柱产业。汉武帝时武安为全国所设49处“铁官”之一,隋、唐、宋、金、元时期仍袭旧制设“炉官”,两千余年“冶铁重镇”名不虚传。铁锅作为人类赖以生存和饮食进步的重要炊具之一,无疑成为当时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民生重器”。关于“锢戮锅”手艺起源尚未发现有明确的史料记载可查,但可以推知器物修复与制造应为同期出现,或修复稍晚于制造。不论是制造和使用成本较高的陶器、青铜器,还是后来出现的铁器,使用过程中一定会有各种各样的损坏,也一定会有相应的修复之法。所以自有铁锅的出现,应该就有“锢戮锅”手艺应运而生。由此不难理解,武安得天独厚的历史、经济条件,在成就了“冶铁重镇”的同时,也自然成就了“锢戮锅”这一服务行当的兴盛和发展。

一般来说,我国历代中原王朝总会把先进成熟的冶铁技术牢牢掌握在手中,周边少数民族只能望之兴叹难及项背。唯北宋时北方契丹辽国冶铁锻造技术十分发达,且宋、辽、金、元时频繁的边境互市,在加深民族交融的同时,也使少数民族拥有和普及铁锅成为常态。直到蒙元政权败北,朱明王朝建立,一场“进口”与“反制”的冷战随之上演。明朝当政者十分忌惮少数民族的强悍战斗力,严重担忧北方游牧民族会砸锅化铁炼制兵器,为严防北元残余势力反攻中原,除了举全国之力大修边墙之外,将铁锅之类铁器纳为战略资源,称之为“锅釜重器”,严格控制销出边境。《大明会典》明文规定:“铁锅并硝黄钢铁俱行严禁,市场定于大同镇,每年一市,每市不过二日。”一边强烈需求,一边百般限制,少数民族铁锅供应严重不足,铁锅坏了就会千方百计补漏修复,绝舍不得也不可能故意砸碎用来炼制兵器。以蒙古为例,史载其“生锅破坏,百计补漏,用之不得已,至以皮贮水煮肉为食”,“经年无从得锅,间有临帐借锅而煮食,或以马易锅”,“分子嫁女有一锅而各分其半”。如此缺锅的生活,可以说是苦不堪言,这些充满小仇恨的外族时时觊觎中原,侵扰劫掠。又见史载“铁锅乃虏所急者”,吐蕃、蒙古等“虏行寇钞,必以得锅为奇”,“每次攻城陷堡,先行搜掠,以得锅为奇货。”

到清朝后期的“禁止洋船贩卖铁锅”政策,海禁政策有过之而无不及,同样忧虑出洋铁器过多而反为所制。

即使从民国一直到解放后的七十年代这漫长的半个多世纪里,曾经社会动荡不安、战争破坏严重,自然灾害频发,导致解放后一段较长的时期内,依然国力薄弱,物质匮乏。某种程度而言,在人类漫长的文明进程中,有锅就有家,锅在家就在,锅就是光景,就是岁月,就是维系生命延续的民生重器,从来都是坏不起、打不起、丢不起,从来都没有离开过锢戮锅手艺人。特别是家庭主妇,对一口铁锅的感情,那真的是视若亲人,爱惜有加,谁家的锅要是用久铲塌了,失手摔坏了,绝舍不得丢弃,一定要等到锢戮锅师傅来家修补。所谓“新三年,旧三年,修修补补又三年”,便是那曾经的岁月里人们爱锅惜福的真实写照。所有这些,无疑都“孵化”了“锢戮锅”行业的繁忙和兴盛,也呼唤和“催生”了修补铁锅等民间手工艺人的传承和裂变。仅据资料显示,解放前,武安西部的西庄,南庄,团城,营井,东西万安等许多乡村都有大部分人从事补锅业,全县约有补锅匠3000多人,其规模和人数远远超过当地颇具规模的锡器制造业。仅此而已,目前尚没有资料可证还有起源于武安之外的说法。

前述“河南武安人”亦非父亲口误。据武安沿革,西周属卫,春秋归晋,战国为赵都,秦灭赵后属邯郸郡。西汉初于固镇设县,属魏郡,隋代县城移至今地。唐武德以来先后改属紫、慈、磁州,元时并入邯郸县,明洪武元年仍属磁州,清雍正四年直属彰德府。1949年划归河北邯郸。武安处晋、冀、豫三省交界,全境山岳、丘陵各占半壁,明嘉靖时人口已超10万。地瘠民贫驱使人们不得不外出从事商业贸易来养家糊口,锢戮锅行内的师傅也在其列。千百年来,他们或自发走出,或遭受战乱、灾年等原因,被迫背井离乡外出谋生,足迹走向大江南北,身影遍布全国各地,包括东三省、京津冀、豫鲁晋、陕甘蒙等地,然以豫、冀、鲁、晋最为集中。不难想象,这些行走“江湖”的武安人走到哪里,“锢戮锅”的技术就传播到哪里,自然形成了一个相对专业的手艺行帮和一种特有的文化现象。

听到过两个有趣的传说:其一,古代人类认为天就像一口锅倒扣在地上,相传“补锅”手艺是受女娲炼石补天神话启发而来;其二,道教始祖太上老君有四个徒弟:大徒弟是砖瓦窑师傅,二徒弟是洪炉铁匠师傅,三徒弟是锢戮锅师傅,四徒弟是锡器制作师傅。传说固然无稽,但中国传统文化中,女娲神通广大化生万物,是被民间广泛而又长久崇拜的创世之神。而“太上者,万物之所尊”,太上老君乃“大道之主宰,万教之宗元”,“锢戮锅”行当自称受神话启发的“老君”高徒,充满了朴素的寻根理念和行业尊祖意识,也不乏对自己所从事的这一手艺行当那纯真的执业思想和自豪之情。

在不断深入的研究中,我越来越被这一业内人自嘲为“丐帮”的手艺行帮所吸引和震撼,并油然而生无限的赞叹与敬意。他们中大部分都是不识字的“粗人”,却有“文化”、懂行规、讲诚信、重感情、守道义。

没错,你不得不服他们有“文化”。在外出从业中,为了自身交流方便,他们别出心裁创造了自己的“语言”。比如在日常计算数目和价钱时,他们把从一到十的数字称为“一绺二列三纳四吊五测六涝七猴八撅九搴十足”。比如讲价钱:元以下的个位数,就在“一”对应的“绺”后面再加一个“绺”字,说“绺绺分”、“绺绺毛”,就是1分、1毛;“列绺分”、“列绺毛”,就是2分、2毛。元以上的个位数,在对应数字的字后面再加“片儿”,如1元,就是“绺绺片儿”;2元,就是“列绺片儿”。元以上十位数,就在“片儿”前面加“拾的”,如“列绺拾的片儿”,就是20元。元以上的三位数,则直接在数字的对应字后加“佰的”,四位数加“绺板的”,五位数加“绺老板的”,如“列百的片儿”就是200元,“纳绺板的片儿”就是3000元,“测绺老板的片儿”就是50000元。整体规则:即十位加“拾”,百位加“佰”,千位加“板的”,万位加“老板的”,具体表达时,除了百位数不加“绺”,个、十、千、万位数字后都加“绺”。再如日常生活中,说好是“紫”,不好就是“不紫”,多叫“凶”,少叫“丘”,天叫“亮的”,睡觉叫“平”;水叫“淋”,酒叫“烧淋”,醋叫“酸淋”,油叫“漫水”,小米叫“黄廪”,大米叫“白廪”;走村窜乡叫“盘乡”,搞价钱叫“嗑活器”,干活叫“产活器”,吃饭叫“鸟食”,钱叫“拨账”,好做的活叫“好活器”,不好做的活叫“不紫活器”,费力少而挣钱多的活叫“巧活器”,“锢戮”好内部要用油灰混合的灰膏“圪擦”,外部用黄泥涂抹叫“大笔”……如此等等,不一而足,由此可见一斑,不是同行人绝听不懂,也不会传授。

除了独有的“语言”文化,行内还有一些约定俗成的规矩。比如某地现在已有一位师傅或师徒几人正在干活,又来挑担子的师傅,不用商量就可以参与干活,干完活不管几个人,除过新人加入之前已用黄泥“大笔”过的不参与均分外,其余所得扣除费用后都按“担子”分钱,一副“担子”算一股,不论是谁揽的活儿,都不会有怨言。大家都很讲诚信,人人都坚守“靠手艺挣钱养家,凭良心吃饭说话”的根本,耍手艺行当里从来没有捷径可走,只有把活儿干漂亮了,才有回头客。有时户主将“活器”交到师傅们手里,等补好后送过来,只凭着日久无言的互信,无需字句,也绝不会担心丢失。此外,重感情、讲义气也是值得称道的美德。比如大家干活碰到一起了,或者是住在一个旅店里,有多少人都是按人头一锅饭,人少少做,人多多做,绝不另开小灶,不搞特殊化。如果同在一起干活或住在一个旅店的师傅中,遇到谁实在没有挣到钱,付不起店钱或有要事想回武安老家,大家就纷纷慷慨解囊,积极凑钱为其排忧解难,充分体现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行帮从业思想。

在写作这篇文稿的几天里,我的眼前满是这些师傅们的身影,他们就像我的爷爷和父亲一样可亲可敬,一样艰辛勤劳,一样守业诚信,很想知道他们到底曾经怎样?现状如何?过世的已然走远,健在的也一定鹤发高龄了吧。根据父亲提供的一部分当年在朔“锢戮锅”师傅的人名和大致居住地域,笔者利用业余时间进行了寻访。

2018年3月15日下午,在朔城区四圣店村,笔者向几位老者打听“钉锅人”,六七十岁的大娘婶子们和一位八十四岁的老大爷都说原来有过,现在都不在了。老大爷还能说上几位师傅的名字,据说有去了内蒙或其他地方的,有回武安老家的,留在村里的也早过世了。现在液化气、电磁炉、电饭锅家家户户都在用,老式铁锅用不上了,倒是有漏底开裂的铁锅还想找人钉,可惜好几年没见过“钉锅人”了。

当天在朔城区后村,笔者居然很顺利见到了86岁高龄的韩宝山师傅,这是一位瘦高个头、面部略显瘦削而精神矍铄的老大爷。我说我是南关唐家的后人,韩大爷紧紧握着我的手,马上提到唐四,我兴奋地说唐四就是我爷爷,于是我和韩大爷彼此仿佛故人相见,话匣子就此打开。韩大爷能数出十几位当年的同行:赵香山、乔随友、乔祥友、林有、王财兴、韩栓虎、李文义、孙贵小、赵财、刘存栓、刘继栓、任天才、任林泰、李会林、韩庆山等等。据韩大爷口述:他于1933年出生于河南武安县,11岁时跟随其靠锢戮锅手艺谋生的姐夫李林锁逃难来到朔县后村。当时武安已沦为敌占区,一直依靠山西输入粮食的经济命脉被日寇切断,又遇连年灾荒,民生潦倒,饥饿不堪。当地粮食奇缺金贵,一块钱只能买到四两米,而山西一块钱能买五斤多米。幸好武安因家族式手工织布业发达不缺衣服布料,而山西偏偏布料衣物紧张,粮食收成尚能满足民生。于是,求生的欲望迫使幼年的韩大爷辞别亲人,随其姐夫一起,带了些旧衣物和布料等简单行李,加入了前往山西逃难的人群。一路上许多人饥病交迫走着走着就倒下再也没有起来。到了朔县后村,最初是在村里帮人放牧牛羊以糊口。期间陆续用衣物布料向村里人换些粮食和山药等,解决了饥饿危机,便在后村暂住下来。13岁时开始跟随姐夫兼师傅李林锁外出打下手学手艺,这一做就是一辈子。周边的乡村,还有外县的好多地方都跑遍了,五十多岁时还经常背起工具箱跑西八县,除了钉锅,还学会了“锔”瓮“锔”盆。当时人们手头都没钱,基本能挣些米面回来,那些年在西八县做的活儿最多,后来不往远处跑了,就在近便乡村揽些活儿,再后来新式材料的器具逐渐取代了生铁锅盆,钉锅的活儿越来越少,大概到七十岁的时候,岁数也大了,就干脆收手再没做。韩大爷现在还保存着曾经用过的工具,不无感慨地对我说:那东西到现在都能算古董了吧。言语中满含着对那逝去的七十多年沧桑岁月的无限慨叹。

右玉县马官屯村的储维元师傅,人称“储三”,是我拜访的第二位老师傅。我对储三大爷的关注已半年有余,那是偶尔看到右玉本土作家贺朝善先生的一篇记述文章,有图有文有故事,情节牵动了我的心。文中提到1948年“四月八”庙会期间,当时十几岁的储大爷曾跟随其师傅宋存有几经辗转,到“朔县南关唐瓦窑”参加过一次70多人的武安钉锅师徒大聚会,那“唐瓦窑”三个字瞬间令我激动不已,可不就是我曾祖和爷爷青壮时期居住生活的、并在我幼年记忆里留下太深印象的“德厚堂”---唐家祖院么?除了因“钉锅”渊源要见见这位老师傅外,我还十分迫切地想从储大爷这里知道更多关于我曾祖和爷爷那个年代的一些故事。2018年4月1日上午,在储大爷女儿所住小区由车库改造的小房里,我见到了这位曾在相片上看过多少次的老师傅。储大爷也是1933年生,今年八十六岁,个头高大,身材微胖,精气神十足。听到我是南关唐家后人时,储大爷立刻激动地拉住我的手,分别准确地说出了我父辈他们叔伯兄弟五人的小名,问我是哪家的孩子,我好惊喜,他居然知道这么详细。岂止这些,储大爷告诉我,1948年到1949年,他约15岁时在我们唐家院住过一年多时间,对那里的窑院结构、碾坊、水井、大门、树木等等都记得十分清晰。说到这里,老人脱下袜子让我看他的脚,有一处曾经骨节变形、红肿异常,至今仍可见明显地伤疤。储大爷说那是小时候因为穷得没有袜子,外出揽活走路穿破了脚,疼痛到不能行走在家养伤时,我祖奶曾给他用犀牛角疗过伤。储大爷对我叙说这些往事的时候,激动地总抹眼泪,看得出他内心对故人的怀念和对往事的伤感。储大爷至今还保存着幼时学徒拜师的契约,以及后来给回到武安老家的第三任师傅赵香山寄莜面凭证和赵师傅的回信,这一点贺朝善先生图文中也有提及。从老人感伤掉泪的面部表情,我读懂了他对历任师傅的怀念。特别是忆起赵香山师傅对自己那亲如慈父般的关怀照顾,1951年他18岁出徒与赵师傅分别后再未谋面,储大爷满眼窝泪水。我感到那种思念和怀想具有无限的穿透力,深深地钻入了我的心房。我非常感谢贺朝善先生对储大爷的关注与记录。贺先生不仅收集了储大爷所有的钉锅工具,还用他那朴素的笔触和艺术的镜头让储三大爷的故事以及与这故事所有相关的工具、手艺、物证等都有了最好的归宿,想到许多年后,当我们的后人在博物馆里看到这些的时候,也如我现在一样,会对曾经的老艺人充满无限敬畏和怀想之情吧。

前述两位师傅,笔者已试图用较为轻松的笔触略作详述,但对当地更多健在且散居城乡各处的师傅无法逐一寻访,或许在本文中对这一群体的曾经和现状不作关注,未免有些遗憾。于是在不甘心本文戛然而止留下缺憾的心态驱使之下,笔者再次驱车下乡做了一次必要的追访。朔城区安子村和贾庄村,是相传当年“锢戮锅”师傅们传授徒弟较为集中的两个村庄。2018年4月15日上午,笔者在朔城区安子村向几位当街闲坐的老者采访,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热情地讲述着各自所知道的人名儿。据老者们口述:当时常驻村的武安师傅叫王财,本村有郭再前、郭模、郭壮严、郭壮由、张耀斌、郭喜文、张丕德等十余人,均为王财师傅直接或间接带出来的徒弟,后来又分别带出来一些较年轻的徒弟,据统计本村先后约有二三十位从业的钉锅师傅,直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随着时代变革生意萧条逐渐歇业转行。可巧挨笔者最近的一位老者便是当年的“钉锅人”郭模师傅,郭师傅今年84岁,身体尚健,谈吐不紊,十五六岁时跟随其本家叔叔郭再前从师学艺,加入了徒步肩挑、走南闯北的锢戮锅队伍,一干就是十多年,后因实在受不了远足跋涉的千辛万苦,不得已放弃了这一艰辛的行当。今年74岁的张耀斌师傅跟随过许多师傅结伴搭伙外出揽活谋生,南至代县、神池、宁武等县,北达省外内蒙,同样苦行远涉,风霜冰雪,无所不经,放下“担子”后,虽然至今一直没有离开农家劳作,日子却远远不似过去那般艰辛了。86岁的郭壮严师傅因跟随子女在市区居住而无缘面见,想必一定幸福安逸。其他在世的师傅们也情形各异不便一一拜访,笔者也不再忍心打扰他们平静的生活了。从安子村返回市区的途中路过贾庄采访得知,当年的韩栓虎、柳继锁、谭月生、三满成、五银娃等师傅都已不在人世,其徒弟们也早已弃业改行。

本文即将结束时,笔者不禁感慨万千。这一以修旧如新糊口谋生、以肩挑徒步走南闯北、以仗义诚信立身存世的老手艺行当,与人类生息相依绵延不绝,历经千百年兴衰起落顽强存续,却在社会物质文明瞬息骤变的新时代前夜尴尬隐退销声匿迹。毋庸置疑,曾经的“锢戮锅人”早已作为尘封的记忆和模糊的话题,淡出了人们的生活,唯有那锈迹斑斑的斧砧钳钉寂寞地躺在尘灰淹没的角角落落里呢喃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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