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天依、A-Soul、柳夜熙……每到岁末年初,各种虚拟偶像总是会因频频入选年度榜单、亮相电视晚会,而获得一轮向公众科普展示的机会。对于公众来说,近些年来的虚拟偶像发展,行驶在一条非常微妙的边界上:一方面,人们能够切实地感受到虚拟偶像正在逐渐出圈,她们或是登上各种主流晚会,或是代言各大品牌,从小众娱乐到获得官方认可和商业价值;另一方面,人们却也不会因虚拟偶像的出圈而感到打扰或冒犯,她们虽然具有大量真实的粉丝,但这些粉丝并不致力于在各个网络平台上以数据刷榜、用新闻霸屏,用流量说服公众,而是基于趣缘群体积极互动、温和拓展,只有深入其中,才能感受到“出圈”真的源于“实红”。
虚拟技术歌手洛天依
这与真人偶像粉丝群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也让越来越多的人对虚拟偶像背后的粉丝群体产生兴趣。一种基于二次元亚文化的小众趣味,如何演变出了一个不同于现实饭圈的粉丝生态?
虽然名正才能言顺,但是“虚拟偶像”目前仍然缺乏普遍认可的清晰界定,只能大致从描述的角度来进行指认。这并非是因为人们不关心“正名”,实在是因为这个伴随科技飞速发展的领域,正在不断诞生出新的功能、场景与类型。广义而言,虚拟偶像是通过绘画、动画、CG等形式制作,使人们得以寄托情感的特定形象。狭义而言,则要求上述形象进一步从原有封闭的创作语境中独立出来,与现实世界形成高度互动,将现实世界为其提供的信息与情感,作为构建自身的有机组成部分。
虚拟歌手和虚拟主播,是目前虚拟偶像的两大类型。率先出现的虚拟歌手,以初音未来和洛天依为代表,基于语音合成技术实现。虚拟歌手拥有自身形象设定和音源库,粉丝通过其音源库软件,输入创作的歌词和声调,合成具有人声效果的歌曲,形成让偶像为我歌唱的效果。而全息投影技术则让虚拟歌手得以从线上走到线下,通过演唱会与粉丝拉近距离。随后诞生的虚拟主播,以绊爱和A-Soul为代表,则是基于动作捕捉技术。虚拟主播的人物设定完成后,由中之人佩戴传感器,在直播中以虚拟主播的形象进行演绎,时而歌舞唱跳,时而聊天互动,与粉丝形成更深层次的陪伴与交流。
在虚拟偶像领域,无论是类型内部的新偶像出道,还是类型之间的迭代争夺战,都能非常明显地感受到技术发展带来的巨大影响。虚拟歌手领域,老牌的语音合成软件VOCALOID已经出到了第五代,新兴的Synthesizer V也凭借强大性能逐渐成为和与老牌比肩的主流。而它们呈现在偶像形象层面,则是虚拟歌手的电子音和全拟真的风格之异。虚拟歌手与粉丝交流的重要场景——演唱会,一直无法做到完美的全息投影,仍需依赖介质、光线、角度,一般演出只能靠在线编辑、视频后期等形式完成,与粉丝的交流是个难题。虚拟主播则趁虚而入,用真人加动作捕捉,实现实时互动,并且依靠动捕技术的不断提升,让虚拟主播在面部表情、舞蹈动作上都呈现出自然、流畅的逼真效果。可以说,就上游制作来说,虚拟偶像推动着文娱产业的技术转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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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就下游市场来说,这又不是像“手机只买新的好”这样简单的迭代更新。从虚拟歌手到虚拟主播,并非攻克了全息投影的技术难关,虚拟主播皮下真人的介入,其实还让“虚拟”的含量有所下降。但虚拟主播高密度、个性化的实时互动,依旧赢得了大量的粉丝,甚至呈现出抢夺虚拟歌手粉丝的趋势。这说明,虚拟偶像重技术但不唯技术,它最终服务的,仍旧是人类的情感需求。人们渴望的不是一个“无误的假人”,而是一段“真实的情感”。在虚拟偶像这一行业的发展中,尤为集中地体现了科技与人文的融合。
与此同时,另一个值得关注的迭代趋势,是虚拟偶像从国外输入到本土原创的变化。来自日本的初音未来尽管是许多国内受众的“白月光”,但说汉语、唱中文的洛天依,才能让粉丝最大程度地实现创作自由。日本Hololive旗下众多虚拟主播尽管抢占先机,但桐生可可等主播在中国领土问题上的错误发言,连带hololive家族都不得不在抵制中黯然退场。经过一段时间的市场争夺,新生的虚拟偶像团体A-Soul逆风翻盘,成为头部主播。在虚拟偶像的国内市场上,虽然先发往往是有着成熟经验和先进技术的外国企业,但是特殊的情感因素、复杂的文化语境,却为本土虚拟偶像的成长带来天然优势,这一领域的实力选手正从泊来变为国产。而中国的广阔市场、研发潜力,能否打造出既具有中国特色、又具有世界影响的虚拟偶像,把握住普遍的人类情感,由内而外地打破地域限制,也成为值得期待的前景。
虚拟偶像依托于技术,但最终却是服务于人。中国的虚拟偶像的粉丝群体,绝大多数属于00后,作为互联网原生代,他们的审美取向、思维方式和消费习惯,都在“虚拟偶像”这一领域集中体现了出来。
雪莉·特克尔在《群体性孤独》中提到,在电子文明中成长起来的新一代,对外在世界的“真实性”不再有强烈的需求。在他们眼中,如果现实的真实并没有内在价值,也就没有维系这种真实的必要,而如果一件事物虽为虚拟,但内在价值上却能满足需求,它也未必不能作为真实而被接受。不同代际之间在这个元问题上分歧,呈现在偶像产业中,就是粉圈内外互相视为异端的源点。在非粉丝群体的人们看来,偶像的真相是整容的皮囊、虚构的人设、低下的能力,更重要的是,我们与他几乎永远不会发生什么联系,为什么要为这样一个幻象付出爱与钱?但在粉丝群体看来,偶像值得喜爱,恰恰是因为他兢兢业业地维持着这份残酷真相之上的虚假。有了这份虚假的华丽外衣,我们对理想伴侣的想象得以附着,通过脑中的二次加工将之调整为最完美的状态,这段关系中我付出的是真情实感,又为什么不能是“情感的真实主义”呢?
但真人偶像粉丝群体的拧巴之处是,她们在“关起门”和“打开门”时,必须要使用两套不同的话语体系。关起门来,粉丝对偶像的弱点与缺陷心知肚明,地下恋情也好、形象不佳也罢,“只要不被拍”“只要不官宣”,这份关系就还能继续。但打开门来,粉丝希望帮助偶像获得事业发展时,又需要按照世俗标准来进行渲染,将幻象指认为真实。因而,各种刷屏霸榜、控评洗场,就是用于不断去填补这其中的裂痕与沟壑。
虚拟偶像的诞生,则将偶像工业对真实与虚假的态度,以最坦诚又最激进的方式呈现给大众。虚拟偶像,是“事先张扬的虚假”,是永无法抵达的彼岸,但粉丝们不在乎。因此,虚拟偶像的粉丝群体,不再有那么多的拧巴与焦虑,所有他们的“想象”,都成为虚拟偶像的“真实”,他们的身份,从“化妆师”转变为“造物主”,形成了粉丝群体的新生态。
柳夜熙
公共平台上,不同于真人偶像粉丝活跃于微博、积极向外推广,虚拟偶像的粉丝则是以B站为主、贴吧为辅,通过参与创作,来丰富虚拟偶像自身的文化空间。B站作为近几年兴起的短视频平台,核心用户是喜爱二次元的年轻一代,他们通过弹幕形成自己圈子的话语体系,并且积极剪辑视频输出观点、进行创作。以较为成熟的虚拟歌手洛天依为例,她的B站官方账号自2016年开始运营,已经拥有271万粉丝,69条视频作品。如果对其视频作品的高赞评论和弹幕类型进行统计,就会发现这些粉丝并非一味重复自己的喜爱和支持,而是主要关注作品的质量,在作曲、演奏、视频剪辑、动画制作、3D建模等多方面进行品评,越是铁粉,越能发现细节上的调整变化,并且给予中肯的反馈。在评论洛天依的同时,也常常对幕后的创作者表示感谢。而B站的洛天依频道,粉丝创作发布的视频则高达7.9万条,许多知名视频的播放量甚至比官方视频要高出一个数量级。在B站这个二次元大本营里,虚拟偶像领域的“用户贡献内容、粉丝参与创作”体现得格外显著。
另一公共平台百度贴吧,粉丝表达的方式又和B站稍有不同。如果说B站是在官方划定的音乐视频范畴内,为洛天依创作作品,那么贴吧则是从粉丝的角度出发,为洛天依的形象描摹生活化的细节、营造“偶像与我”的想象性亲密关系。大部分帖子的内容是围绕洛天依进行的二次创作,包括同人图、同人文等,以及现实中和洛天依有关的生活片段,例如周边购买、街头偶遇等。同样是粉丝参与虚拟偶像的构建,和B站的“证件照”相比,贴吧的氛围更近似于描摹出一张张“生活照”。
内部社群上,粉丝群体一直都以QQ为主要平台,哪怕虚拟偶像的粉丝也不例外。不过,和真人偶像粉丝在此布置工作、分配任务,进行层级管理和饭圈调度相反,虚拟偶像的粉丝QQ群呈现的,则是高度的“去饭圈化”。对洛天依的四个主要粉丝QQ群、共计7892位粉丝进行观察统计,可以发现QQ群内的粉丝交流,呈现均衡多元的整体态势:偶像作品、粉丝二创并未占据主导地位,粉丝之间在兴趣爱好、日常生活上的交流更加积极。以“V-singer洛天依”QQ群为例,动漫番剧、学习生活都是热门话题,群内粉丝对游戏《原神》的讨论热度明显高于洛天依及其作品。闲聊过程中,洛天依相关的表情包仅占40%左右,而真人偶像粉丝群中,哪怕是闲聊群,这一比例一般也高于70%。不难看出,虚拟偶像粉丝在QQ为主的内部社群上,建立起的不是高度内向、封闭的饭圈组织,而是以虚拟偶像作为基础,聚合志趣相投的同龄朋友,拥抱丰富多彩的充实现实。
近些年来,伴随着大量资本涌入文娱产业,原本在摸索中发展的粉丝文化,被裹挟进入一条狭窄而畸形的小道,原本自发产生的喜爱,被不断煽动为狂热,演化出种种群体性盲从。清朗行动之后,极端化、病态化的饭圈生态得到一定程度的遏制,但另一方面,因爱聚集的粉丝们究竟应该向何处去,却始终没有理想的模式。
但虚拟偶像的粉丝社群,却经过多年的默默发展,逐渐形成了一种相对和谐的有机生态。从虚拟偶像的类型本质而言,官方提供人物设定之后,粉丝参与创作对偶像形象的构建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虚拟歌姬洛天依的《达拉崩吧》《勾指起誓》《普通disco》等多首知名作品,都是来自粉丝原创,虚拟主播A-Soul组合的嘉然,也因粉丝小作文“好想做嘉然小姐的狗”的搞笑而成为出圈名梗。相比对真人偶像进行粉丝二创所面临的侵权风险,虚拟偶像以去中心化的众创方式,鼓励二次创作,而粉丝群体也在这种创作热潮中相互切磋、提升技艺,更有粉丝脱颖而出,成为新的“大神”与“偶像”。洛天依的粉丝ilem,就以为洛天依创作高质量原创歌曲而逐渐为人所知,目前已在B站拥有152万粉丝,并且荣获2019年B站百大UP主。粉丝个体没有淹没于偶像的光芒之中,丧失自我、迷失方向,反而由此成为了更好的自己,通过多元产出,完成自我实现,不能不说是一个值得肯定的趋势。
A-SOUL首场直播
而从粉丝群体的整体态势而言,虚拟偶像虽然源于二次元亚文化,但“去中心化、去官僚化”的社群结构,营造了一个健康丰富的趣缘聚合社群生态。特别是在QQ平台的内部组群里,年轻粉丝在重大节庆、烈士纪念日等时刻,常常自发表达对前辈先烈的敬意、对美好生活的热爱。而洛天依等虚拟偶像参与官方活动,创作庆祝建党百年、国庆70周年、冬奥宣传的歌曲,往往比普通作品有更高的播放量和弹幕量,显示出粉丝对虚拟偶像参与官方活动这种“打破次元壁”合作的强烈兴趣。在没有外力约束干预的情况下,实现了亚文化年轻人与主流话语的双向奔赴。
“偶像产业”“粉丝文化”本身并无原罪,也并不必然指向畸形。虚拟偶像及其粉丝,让我们看到了在这个新生的文化生态中,同时获得主流认同、商业价值、粉丝热爱、路人好感的可能性,也让我们看到了借由虚拟偶像,年轻一代互联网原住民所展现出的无限创造力,以及自我实现的可能性。这种从一元到多元的去中心化发展模式,将粉丝视为有机力量而不是数字劳工的平等关系,或许能够为整个偶像产业的未来发展提供新的角度。
作者:薛静,清华大学人文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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